郁乡长听到院里有脚步声,赶快一骨碌爬起来,套了件紫色长衫,拖双布鞋走出卧室,左脚是自己的黑布鞋,右脚是姘头的花布鞋,想回去换,已经来不及了。蒋贤推门跨进了大屋门槛,他便一脚前一脚后站着,用大裤管遮挡住后面的花布鞋,脸上勉强堆起不自然的笑容,有些尴尬地说:“蒋议员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
蒋贤神情严肃地说:“郁乡长也起得太晚了。”
“昨晚公务事多,睡得晚,四更天才上床。”
郁乡长冲着前面的屋子大声喊人上茶,蒋贤说:“我刚从茶馆出来,现在不喝茶,我说几件事就走。”
“你说吧,我洗耳恭听。”郁乡长站在卧室门中间,一手扶着红漆门框,身体改变了站姿,穿花布鞋的脚到了前面。
蒋贤看见他脚上的花布鞋,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。他听人说过,郁乡长有好几个外号,比如剃头乡长、软硬乡长、愚乡长。
听郁乡长自己说,他祖上从唐代开始就做剃头匠,不过在清朝以前地位不高,生意不好,经营范围仅局限于寺庙,给和尚剃度。
除和尚以外,人们把头发胡子看得重,所谓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可毁伤”。男子都是束发蓄须,须发最后是要带进坟墓的,剃头如砍头,所以曹操迫不得已自刑时,割发代首。
明熹宗朱由检的太子头上生疮,御医说去掉头发才能用药,皇帝不敢决断,召集大臣商议。有人引用本朝先例,说太祖朱元璋早年侧身佛门时,曾去过发,有例在前,可以给太子剃发,这才请人来剃发。
清军入关改元顺治,下令剃发蓄辫子,不从者杀无赦,于是剃头匠时来运转,成了奉旨经营的好行业。
郁乡长的父亲郁三剃头手艺好,还会全身按摩。每次给胡知县剃头后,都要给胡知县按摩,每次都按得胡知县很舒坦,常得胡知县夸赞,半年后,郁三成了胡知县的专职剃头匠。
光绪新政有一项内容,是在县以下设乡,一个乡管几个保,那天理发按摩时,胡知县思考皇塘乡长人选,他自言自语:“皇塘,乡长,乡长——”
郁三以为是说他儿子郁向章,说:“我儿子挺好。”
胡知县睁开了眼,若有所思地说:“你儿子我见过,是挺好的,就由你儿子当皇塘乡长吧。”
郁三看胡知县一本正经的样子,知道是误会了,马上说:“胡知县,我说儿子挺好,是说他人孝顺,不是说他能当乡长。”
“孝是美德,朝廷以孝治天下,你儿子当乡长没问题。”
胡知县这么一说,郁三的儿子郁向章,就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塘乡的乡长。
郁乡长没念过几年书,认不得多少字,常读错字,常说错话,有人便称他为“愚乡长”。不过,他媚上谋私方面,一点不愚,胡知县交办的事从不含糊,征收捐税不问情由是非,只多不少,只早不迟。
有父亲提供的信息,郁乡长行贿送礼既大方,又能投其所好,比如胡知县爱喝六安瓜片,爱吃无锡酱排骨,他总是及时送上门,这让胡知县很是高兴,觉得这个乡长选得好,所有举报郁乡长胡作非为的材料他一概只看不问,后来干脆不看不问,这就使得郁乡长有恃无恐。
郁乡长虽然仗着胡知县的庇护,胆大妄为,但他怕死,比如,自己的老婆看上杀猪小伙崔大壮,先是眉来眼去,后来勾搭成奸。他知道了,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他怕杀猪小伙崔大壮手上那把锋利的杀猪刀,因为崔大壮当着他的面扬言:“谁敢管老子的事,老子给他放血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!”
郁乡长除了怕死,还怕比他大的官,怕有声望有势力的乡绅,他别的不懂,为政不得罪巨室他懂。
蒋贤的眼睛离开了他脚上的花布鞋,移到他有些猥琐的脸上,开门见山地说:“我在茶馆听到三件事:一是说你小舅子盖房,想霸占周寡妇家的菜地,霸占不成,就带人砸了人家的家,还打伤了人家的人。”
“蒋议员,茶馆就是流言蜚语之地,在那儿听到的话不可信。”
“你听我把话说完。你常请戏班子来唱戏,费用让各个保均摊,离街远的乡民来看戏少,均摊不合理。”
“离街远不来看戏,是乡民自己的事,不是不让他们来,乡里的花销不均摊,摊给谁呢?就像八国联军打到北京,江苏也没和洋人打仗,可是朝廷割地赔款,江苏不也得掏银子,掏得还最多。”
“你又抢话头,你让我把话说完。有人说你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,有这事没有啊?”
郁乡长装出委屈的样子,摸着招风耳朵说:“当乡长办事情,有时得罪人,有的人就瞎说八道,污人清白。说我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要有证据,油坊老板一个大男人,老婆就能让别人霸占吗?我有那么大本事吗?”
“你是乡长,人家怕你。”
“乡长是多大的芝麻官,人家还怕我?蒋议员是省议员,还管这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,你也管得太宽,管得太多太细了吧。”
“大路不平众人铲,乡里人跟我反映的事,我也得管。我和你说说,也是为你好。”
里屋传出咳嗽的声音,郁乡长说:“我太太病了,我进去看看,有事改日再说吧。”
“好吧,告辞了。”
“不送。”
蒋贤走出一丈多远,听得郁乡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,骂了句:“狗拿耗子!”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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