妟回的声音有些发干,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。
张夫子只是瞥了一眼,便拉着少年继续前行,淡淡道:“没钱请郎中,也买不起药材,求神拜佛,总归是个念想。”
妟回还看到几个光着屁股的孩童,为了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、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野狗而大打出手,撕咬抓挠,如同几只小兽。他们不是为了玩耍,那只已经饿得站不稳的野狗,在他们眼中,是接下来几天唯一的肉食。
贫穷和绝望,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,弥漫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,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子里。这里的人们,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,眼神大多是麻木的,仿佛活着的唯一目的,就是为了等待死亡的降临。
妟回的话越来越少,那张曾经养尊处优的小脸上,神情也从最初的不解、委屈,渐渐变成了一种沉默的、近乎窒息的压抑。
第三日,天色骤变。
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头顶,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压垮一般,将这片本就荒凉的土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晦暗之中。北风呼啸,卷着沙土,比前几日更加刺骨,风里似乎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冰霜的味道。
然后,天空中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。
起初是细碎的雪沫,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,不过片刻功夫,便给这片枯黄死寂的土地,覆上了一层苍白的伪装。
“下雪了。”
妟回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,哈出一口白气。在京城,下雪是一件雅事,可以围炉赏雪,可以踏雪寻梅。可在这里,一场大雪,对这些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的人们来说,无异于一场灾难。
村子里的人们纷纷缩回了自家那同样无法抵御严寒的屋子,整个村庄静得可怕,只有风雪肆虐的呼啸声。
就在这片死寂之中,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从村口的方向冲了进来。那人是村里轮流派出去在村外高坡上放哨的青壮之一,名叫二狗。
二狗身上落满了雪,连滚带爬,脸上满是冰霜也掩盖不住的巨大恐惧,那双眼睛瞪得滚圆,里面燃烧着一种足以烧穿冰雪的惊骇。
“跑……快跑啊!”二狗摔倒在雪地里,顾不得爬起来,只是手脚并用地往前刨,声音凄厉得变了调,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垂死野兽,在寂静的雪幕中撕开了一道刺耳的口子。
“鞑子——鞑子来了!”
整个村庄仿佛被这声凄厉的尖叫瞬间惊醒,死寂被彻底打破。
短暂的静默之后,巨大的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。女人的哭喊,孩子的啼哭,男人惊惶的咒骂,瞬间混杂在一起,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。
一扇扇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,村民们哭喊着,脸上带着末日来临般的绝望,匆忙收拾起那些根本算不上是家当的简陋行囊。
“当家的!锅!把锅带上!”一个妇人尖叫着,试图将一口已经豁了口的铁锅从灶台上拽下来。
“还管什么锅!命都快没了!”男人一脚踹开妇人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、用油布包着的东西,死死地揣进怀里,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点种粮。
“我的娃!我的娃!”另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,茫然四顾,不知该往何处逃。
他们拖家带口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,朝着东南方向,朝着那座他们唯一的希望——大城“雁门关”,亡命奔逃。
那对收留过张夫子和妟回的年轻夫妻,也混在人潮之中。男人阿牛紧紧地牵着妻子翠儿的手,翠儿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,脸色苍白,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。
“阿牛哥,我……我跑不动……”翠儿喘着粗气,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。
“再坚持一下!翠儿,再坚持一下!”阿牛的眼中满是血丝,回头望了一眼村子的方向,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憎恨,“到了雁门关,就安全了!咱们雁国的大兵会保护咱们的!”
妟回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吓得呆立在原地,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奔逃的人群中,就像是激流里的一片落叶,随时可能被吞没。一只手从旁边伸来,紧紧地抓住了少年的后衣领,将摇摇欲坠的少年稳住。
是张夫子。
老人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仿佛眼前这场生离死别的逃亡,与路边一场被惊扰的蚁群迁徙并无不同。
“夫子……我们……”妟回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跟着走。”张夫子只说了三个字,便提着少年,不紧不慢地汇入了那股绝望的人潮之中。
雪越下越大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模糊了来路,也看不清前途。只有一条由衣衫褴褛的人们组成的黑色长龙,在无垠的雪原上挣扎着,蠕动着,朝着远处那道如同巨兽脊背般横亘在天地间的城墙,奔赴那未知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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