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昌城西,一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巷子深处,藏着一户寻常人家。
院墙是夯土的,半旧不新,墙角爬着几缕青苔,给这暮秋时节添了几分萧索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巷子上方那线狭窄的天空,斑驳地洒落在青石板上,勾勒出几分清贫却又安宁的日常。
赵子期今日难得地没穿那身招摇的锦缎,只着了一件寻常的青布袍子,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,除了衣料上乘,样式倒是与普通富家公子无异。
身旁,扈从老李亦是寻常打扮,头戴一顶压低的貂帽,遮住了半张脸,怀里却小心翼翼地抱着两坛子用红布封好的陈年佳酿。
主仆二人踏进这方小院,脚步轻缓,与往日里那副横冲直撞的姿态判若两人。
院里,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中年汉子正坐在小板凳上,就着秋日残阳编着竹筐,手艺娴熟,手指在竹篾间灵活穿梭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汉子面色黝黑,额头和眼角刻满了生活的风霜,却不显颓丧,反而透着一股子寻常农人的韧劲。
闻得脚步声,汉子抬起头,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先是一愣,随即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。
竹篾从手中滑落,汉子挣扎着要起身行礼,被赵子期几步上前按了回去。
“孙大哥,跟我还客气个什么劲!”
赵子期咧嘴一笑,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平日里的轻佻,反而带着几分真诚的爽朗。
将手中酒坛子“砰”地一声放在石桌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,随即自顾自地在汉子对面坐下,动作随意,却不失亲近。“
前些年,孙大哥护着我,从二十几个山匪刀下把我拖出来,自个儿却折了条腿。这份情,我赵子期记一辈子!”
赵子期道:“怎么,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还舒心?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敢欺负你?跟弟弟说,我扒了他的皮!”
言语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张狂,可眼中的关切却不似作伪。
姓孙的汉子听着这番话,喉头滚动几下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是用力地拍了拍赵子期的肩膀,那份无言的感激,重于千言万语。
“公子爷,您……您能来看我,孙大狗子就知足了。”
那汉子声音沙哑,带着几分哽咽。
他的妻子从屋里端出几碟寻常小菜,将菜碟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,挪步进了屋子,没去打扰三个男人的叙旧。
简陋的石桌上,摆着几碟腌萝卜、一盘花生米,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,都是些农家最寻常的吃食,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赵子期摆了摆手,“今儿个,我跟孙大哥好好喝几杯。就着这些小菜,最是下酒。”
赵子期亲自打开酒坛的封泥,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,带着岁月的沉淀与醇厚。
先给孙大哥倒满,又给自己倒了一碗,豪迈地举起酒碗:“来,孙大哥,咱们兄弟走一个!”
那汉子接过酒碗,一饮而尽,
看着眼前这位公子,心中百感交集。
当年山匪围攻,赵子期虽是纨绔,却也并非全无血性,只是武艺不精,险象环生。
是汉子凭着一身战场摸爬滚打出来的悍勇,硬生生从刀丛中将赵子期拖了出来,
自己却被乱刀砍断了左腿。
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算废了,赵子期却记下了这份恩情。
不仅给了他良田美宅,更每月送来丰厚的月钱,还时常派人送来补药,让那汉子一家老小衣食无忧,甚至比许多健全的农户都过得更加滋润。
“公子爷,这些年,若不是您,我孙大狗子一家,只怕早就饿死在田埂上了。”
那汉子放下酒碗,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,“您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!”
“呸!什么菩萨不菩萨的!”
赵子期闻言,眉头一皱,故作不满地啐了一口,“我赵子期是什么德性,你孙大哥还不清楚?菩萨?那不是骂人吗!我就是个纨绔子弟,好色贪杯,胡作非为的恶少!你可别往我脸上贴金!”
这番话说得是那般理直气壮,毫无廉耻,却让汉子和老李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赵子期端起碗,闻了闻那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菜汤,没有丝毫嫌弃,反而大口喝了起来。
“孙大哥,你家这几只老母鸡,下蛋可还勤快?”
赵子期随口问道,“田里的收成如何?有没有哪个村霸地痞,敢来你这儿撒野?”
汉子便絮絮叨叨地讲起家里的琐事,从鸡鸭鹅的产蛋量,到今年秋收的谷子产量,再到村里的家长里短。
赵子期没有半分不耐,听得津津有味,偶尔还插科打诨几句,逗得那汉子开怀大笑。
酒过三巡,天色渐晚。
西边的天际,晚霞如血,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。赵子期起身告辞,孙大哥和孙嫂子一直将他送出巷口,目送着那青布袍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,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院中。
一走出巷子,回到人声鼎沸的街上,赵子期脸上的那点温情便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
重新挺直了腰背,脚步也变得轻浮起来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,此刻扫过街上行人,便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与轻蔑。
街市依旧喧嚣,叫卖声、吆喝声、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,构成了荣昌城最寻常的晚景。
赵子期随脚踢开一颗挡路的石子,石子在地上弹跳几下,撞翻了一个小贩刚摆好的泥塑。泥塑应声而碎,小贩吓得一个哆嗦,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,哈着腰连声说“没事没事,公子爷当心脚下。”
赵子期看也不看那小贩一眼,眼中满是轻蔑,连句敷衍的话都懒得施舍。
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,仿佛他生来便高人一等,世间万物皆可任其践踏。
扈从老李沉默地跟在赵子期身后,压低的貂帽遮住了半张脸,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。
“这几日,王索那条狗在忙活什么?神神秘秘的,也不见来跟前伺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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